瓷器店里的大象

“瓷器店里捉老鼠”这句话出自陈毅。

1949年4月21日，中国人民解放军解放了南京，关于组织上海战役的请示送到后，毛泽东作出了“慎重、缓进”的批示：“要让上海这座中国最大的名城，完好地回到人民的手中；接手后，要能够迅速地恢复生产，改善人民生活。要解放军把部队整顿好，进城后要做到视人民如父母，对群众秋毫无犯。”

“在上海作战，绝对不得采用重武器和炸药包。”

“若是能完整地保全上海，保全上海的工厂、商店、学校，水、电、煤气、通讯等基础设施免遭炮火损毁，防止国民党军队撤退时的肆意破坏，对医治战争创伤、恢复和发展生产至关重要”。

这就是陈毅比喻的“瓷器店里捉老鼠”——“既要逮住老鼠，又不能在里面横冲直撞、把瓷器打碎了”。

在2021年8月张文宏介绍上海的防疫经验时，再次引用了这句话，希望不要因为防疫对社会生活产生大的影响。不是上海人娇气，而是上海这座城市肩负的众多功能对中国至关重要，这些瓷器打碎了，是很难再修复的。

直到某一天，瓷器店里进了大象。

为了踩死跑得飞快的老鼠，大象把瓷器店给砸了。

瓷器店里的人们此时该怎么做？

当然是坚持消灭每一只老鼠不犹豫不动摇。

但是赖以生存的瓷器们正在被一件一件地打碎，你该怎么办呢？咬牙含泪自己也默默地推倒货架，祈祷老鼠们快快消失，是否奏效？消灭老鼠是为了让瓷器店运转得更好，所以要不惜砸烂瓷器店来消灭老鼠，一个奇怪的逻辑已经形成。

人们做了很多辛苦的事，想了很多办法，还提了许多意见，但是没有人提到大象。

就真的成了an elephant in the room。

就像《房间里的大象》一书里写的，人们陷入了“集体性沉默”，指的是面对那些显而易见、无法忽视的事实或真相，所有人全部不约而同地保持沉默。集体沉默，其最显著的特征，就是明明大家都很清楚发生了某件事，却一个字都不愿去提起。比如，二战期间，许多普通德国人其实都知道在集中营里等待犹太人的命运是什么，但他们一直老老实实上班下班，规规矩矩执行上级命令，从来不谈论集中营里发生了什么。

“集体性沉默”还有另外两个表现特点：“不听”和“不看”。在疫情时，这种沉默就是“好心人”教导“多看看正能量，多看看暖心新闻，少看负面消息，朋友圈别乱发”；这种沉默也是官方媒体为了彰显温暖开设市民求助渠道，但只能限于帮配药、帮找车、送食物之类，遇到没有自理能力的高龄老人被强送去方舱、居民楼被封围栏这类事，只能回避不语；这种沉默还出现在小区内部，志愿者哭诉自己的辛苦和委屈，动员居民下楼做核酸被抱怨，搬运可乐这种“非必需品”累断腰，但没有人想过问题的根源在哪里，这些辛苦是买可乐的人制造的？还是不愿做核酸的人制造的？谈及根源，只能沉默。

我们周围“沉默的旁观者”越多，我们就越倾向于加入这只沉默的大军。曾经有新闻报道，整整一节地铁车厢的人，在面对两个小混混行凶时，都默不作声，目睹悲剧发生。对此，不能仅仅从道德角度进行谴责。恰恰是因为旁观者人数很多，当某人发现周围的人都对恶行视而不见时，便很难相信自己的判断，他可能会想：“也许事情没有那么严重吧？会不会是我反应过度了？”一番心理活动之后，终于选择了沉默。更糟糕的是，大家的集体沉默又会强化这种“事情没那么严重”的判断，每个人的沉默对他人来说都是一种支持，于是形成了沉默的恶性循环，阻止了任何可能采取的积极行动。这就是典型的社会互动，对集体沉默的影响。

Eviatar Zerubavel说，为了打破合谋的沉默，总要有一个人先站出来，勇敢地戳破真相。必须公开承认大象的存在，把人们一直心知肚明的事情摆上台面，让它进入街谈巷议，成为大家交流的话题。不再沉默，要求我们把大象说出来、写出来或者用行动彰显出来。

每个人都在等那个说真话的小男孩，事情就不会变好。

比如我那篇《上海人的忍耐》，并不算一篇多好的文章，仅仅是朴素地说出了一个大家共同的感受，就只是打破沉默而已。上海人还在忍耐，但是，很多人都开始打破沉默了，我们看到了一份悲伤的名单，看到了方舱里的老人，看到了居民愤怒踢开不合法的铁围栏，看到了一些删了发、发了删的视频。以文明社会的尺度衡量，这些内容在遵循法律法规的范围里没有任何超限，但最后都以“该内容违反相关法律法规被删除”。没有人会问相关法律法规具体是哪条？因为这又是一个房间里的大象。

在现实生活中，面对那个打破集体沉默的勇敢者，人们的反应通常大不相同。有人呼应，有人继续沉默，也有人试图转移话题，把人们的注意力引开，更有人会气急败坏地宣称打破沉默之人居心险恶，是社会公敌。打破沉默者会成为很多人仇恨的对象，并因此受到挖苦、羞辱和孤立。比如拍了黑白的上海街景，就是不怀好意的“BBC滤镜”；比如正常的质疑，就变成蓄意破坏大局的坏分子。

打破沉默不可能仅仅靠个人，还需要整个社会的通力合作。第一个提到房间里的大象的人，只是开启了承认的第一步。如果有人站出来指出房间里的大象，但其他人却毫不理睬他，或者把他当成神经病，最终合谋的沉默还是无法被打破。

瓷器店里的人历来有吃苦耐劳的美德，他们相信打老鼠的战斗终将结束，废墟上的店还会艰难地建起来，但它不会再是个精美的瓷器店了，而且，只要对房间里的大象依然沉默，下一次被砸烂还将重来。